The test of a firstrate intelligence is the ability to hold two opposed ideas in the mind at the same time, and still retain the ability to function.
(F. Scott Fitzgerald, The Crack-Up)
在2011年發行完極受好評的專輯《Helplessness Blues》之後,西雅圖獨立樂團Fleet Foxes沉寂了六年沒有發片。在這段期間吉他手Skye Skjelset成立了自己的音樂廠牌,其他團員則忙於Poor Moon、Crystal Skulls、The Blood Brothers等計劃,但大家最好奇的還是主腦Robin Pecknold的去向。
《Helplessness Blues》的巡迴一結束,Robin Pecknold便陷入極度懷疑自我的情緒中,他不確定是否要繼續音樂生涯,也無法確知音樂創作足夠彌補他從社會上所取得的資源,對眾人心懷歉疚;他的困惑從《Helplessness Blues》的歌曲即可見一斑,只是這些原本感動聽眾的提問反而一度成為他創作下一張專輯的阻力。為了解答心中的疑惑,Robin Pecknold剃掉原本招牌的落腮鬍和長髮,進入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就讀,暫時離開音樂圈。反觀在2012年離開Fleet Foxes的鼓手Josh Tillman倒是沒有太多心理包袱,以Father John Misty的名號重新出發,他直言不諱、善於嘲諷的形象讓他到目前為止發行的三張專輯張張叫好叫座。
時間到了2016年,數年前美國社會主流的價值觀已經分崩離析,貧富差距日益加大、區域間發展不均、種族之間的衝突也不斷升高,Robin Pecknold發現在大學接受到的高等教育並未驅散他心中的疑雲,而他選擇遠離親友(包括Fleet Foxes團員、也是他少年時死黨的Skye Skjelset)的決定最終無助於幫他找到人生的意義,〈Third of May / Ōdaigahara〉的一句歌詞 “To be held within one's self is deathlike, oh I know” 非常貼切地傳達出自我放逐的痛苦。帶著數年分頭發展的人生經歷,Fleet Foxes的團員重新聚首並在今年完成新專輯《Crack-Up》,名稱出自F. Scott Fitzgerald的一篇散文〈The Crack-Up〉,Fitzgerald在其中傾吐了他趨近情緒崩潰的心路歷程、如何抱持著互斥的想法持續生活、如何堅持活著這件事,這些約略也是Fleet Foxes專輯所討論的主題,不過Robin Pecknold最後達成的結論要比Fitzgerald正向許多。
既然專輯的概念圍繞在文學作品、Pecknold又剛完成文學學位,《Crack-Up》並不容易進入,甚至一開始的聆聽經驗令人摸不著頭緒。樂團在受訪時提到,這次歌曲的結構是以最違反直覺的方式組成,因此聽眾很難在頭幾次聆聽時就掌握歌曲全貌。開場曲〈I Am All That I Need/Arroyo Seco/Thumbprint Scar〉正好就是專輯中最怪異的曲目之一,Pecknold遲疑的低聲呢喃 “I am all that I need...” 是過去Fleet Foxes的音樂從未出現過的,象徵他離群索居時的看法,但話說到一半突然被闖入的吉他、鼓聲等樂器打斷,我們熟悉的嗓音和團員美麗的和聲突然出現,代表他重新擁抱社交生活和創作的決心,此後這兩種角度間或在曲子裡交互出現,最後一分多鐘的〈Thumbprint Scar〉音樂橋段轉變了數次:短暫回復到乾淨的民謠曲風、傳出一陣壯麗的弦樂、最後以低微的方式結束,背景配上某個大學樂團排練Fleet Foxes第一張專輯歌曲〈White Winter Hymnal〉的聲音。一切都讓我驚嘆,但我不確定現今的獨立音樂聽眾都能接受這百轉千折的安排,也願意費心解開樂團安排的各個謎團。
專輯中充滿對文學、歷史和Pecknold個人經歷的指涉,讓內容顯得更加晦澀。Robin Pecknold必定也意識到這一點,還親自到Genius網站為大家解釋歌詞。以派兵謀反並刺殺凱撒的羅馬人命名的歌曲〈Cassius〉,實際上是在討論去年非裔美人Alton Sterling遭警方射殺後,Pecknold參加遊行示威時內心複雜的感受。接續的〈- Naiads, Cassandies〉引用希臘神話的神祇和Cassius的女性名稱,轉而討論女性主義的議題。〈Mearcstapa〉用中世紀史詩《Beowulf》中怪獸Grendel的其中一個化名(意指「漫遊者」)譬喻他個人在世間茫然闖蕩的經驗。即便這些意象很美,但也不免給人掉書袋的觀感。
跨越這些令人不易理解的門檻後,與《Crack-Up》相處越久,我發現《Crack-Up》與前兩張Fleet Foxes專輯相比毫不遜色,甚至超出《Helplessness Blues》的格局。其中一項重要因素是Robin Pecknold的歌聲,雖然他過去已經以美妙嗓音聞名於獨立音樂界,經過幾年後他的聲音特質顯得更誠摯,他所唱出的每個字句都深深打動我。即便歌曲結構多變,樂團還是保留了多部和聲的特色,專輯中幾個關鍵句子因為流暢的旋律特別讓人難忘,例如〈I Am All That I Need/Arroyo Seco/Thumbprint Scar〉中的 “And the thumbprint scar I let define you / Was a myth I made you measure up to / It was all just water, winding by you”、〈Third of May / Ōdaigahara〉中的 ”And is all that I might owe you carved on ivory?”、〈Fool’s Errand〉的副歌等等。
如同先前所提到的,Fleet Foxes這次採用許多非傳統的歌曲結構,他們呈現出如果用民謠風格來做迷幻音樂可能的樣貌。他們也在部分歌曲中採用了一些電子元素,〈Cassius〉就是以電子音效開場的,〈If You Need To / Keep Time On Me〉主要以吉他和人聲為主,不過歌曲後半段可以聽到背景的電子鍵琴聲。可能是專輯中最悲傷的歌曲〈I Should See Memphis〉開頭的電氣音效,歌曲從灰暗、低速的開頭慢慢蓄積到情緒滿盈的狀態,頗有Radiohead的味道。
除了具挑戰性的曲目,樂團也保留了幾首容易進入的歌。第四首〈Kept Woman〉描寫對女性社會地位的想像,Robin Pecknold的演繹和整首歌的旋律美麗得不像2017年的當下會產生的聲音。首發單曲〈Third of May / Ōdaigahara〉以Skye Skjelset的生日命名,在數次的結構變換間,每一段主歌都安排得無懈可擊。同樣是單曲的〈Fool’s Errand〉幾乎像他們首張專輯的歌一樣琅琅上口,證明樂團仍然有能力寫出優異的流行歌,這次只是刻意不這麼做。
《Crack-Up》帶出許多社會問題,Robin Pecknold透過隱晦猶疑的語言,把重點放在思考個人能為社會及個人的理想付出多少,而在無能為力的時候能不能原諒自己;這些也是我反覆思索的問題,所以穿越《Crack-Up》的迷霧對我來說是非常充實的心靈旅程。無論如何,進行創作就是表達了自己的立場,也對他人形成某種程度的影響力,很開心Robin Pecknold和團員願意繼續讓樂迷聽到他們的聲音。結尾曲〈Crack-Up〉先描述敘事者被價值混亂的社會現況壓得喘不過氣,最後獲得某種啟示,拒絕靜默地被打倒,不知道這首歌會不會像《Helplessness Blues》的〈Grown Ocean〉一樣,成為連到下一張作品的橋樑。
by Debb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