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Kinks - Something Else By the Kinks (1967)

by DO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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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搖滾樂不算太長的發展歷史中,悲劇似乎佔據了不少篇幅。若真有所謂「不幸中的大幸」,那麼,「幾乎所有『第一波英倫入侵』(以下簡稱『英倫入侵』)的樂團樂手在二戰期間都仍在襁褓階段且幸運地存活下來」將會是其中之一。試想,如果John Lennon、Mick Jagger、Pete Townshend等人提早個二十幾年出生,他們或許就會在尚不知搖滾樂為何物的狀態下被送上戰場,悲慘一點的話,像Roger Waters的老爸為國捐軀亦不無可能—果真如此,搖滾史便要徹底改寫了!

然而,上帝彷彿賜給了祂這群世居在英倫三島的子民格外豐盛的好運,他們不僅順利逃過戰火的波及,還有著驚人的音樂天賦;除此之外,戰後歐洲諸國普遍呈現的百廢待舉之勢,更為他們帶來一個沒有包袱的創作環境,使得這批未來的「搖滾傳奇」能恣意揮灑其才情。每一個「英倫入侵」的搖滾樂手皆可視為「時勢造英雄」的完美體現,他們不單單是活下來了,而且還注定成為人們競相追逐的大眾文化寵兒。

於是,打破既定框架及對「新」的無盡追尋構成六零年代的時代精神。在這片廣袤的實驗樂土上,The Beatles展開了一連串聲響探索,致力於前衛音色的開發;The Rolling Stones以挑釁的舞台風格演繹其益發張狂的墮落頌歌;The Who則企圖將歌劇的恢宏格局帶入搖滾樂中,打造跌宕起伏的概念專輯。正當「同梯」邁開步伐向前走時,來自北倫敦Muswell Hill的Davies兄弟檔—Ray Davies與Dave Davies—卻反其道而行,使得他們組建的樂團The Kinks洋溢著一股濃濃的懷舊風情。

究竟是什麼造就了The Kinks音樂中的鄉愁韻味呢?Davies兄弟(特別是哥哥Ray)多元的個人品味固然是一大原因,樂團在1965年被美國列為「拒絕往來戶」,被迫留在歐洲本土市場也許才是更決定性的客觀環境因素。簡言之,「美國經驗」的匱乏使得The Kinks不得不回歸傳統英式文化,並從中汲取靈感與養份。而這張喚作《Something Else By the Kinks》(或有樂迷簡稱《Something Else》)的專輯,會否因此在名稱上玩弄自嘲的英式幽默也就變得十足地耐人尋味。

《Something Else By the Kinks》以〈David Watts〉揭開序幕,此曲不僅點出瀰漫於整個英國的階級矛盾,更對同儕間的比較及隨之產生的羨妒心理有著生動的刻畫,試看以下這段歌詞:

And when I lie on my pillow at night
I dream I could fight like David Watts
Lead the school team to victory
And take my exams and pass the lot

我不禁揣想,這位匿名的敘事者與David Watts的關係是否正如美國校園小說《A Separate Peace》中的Gene和Finny般,前者在對後者既愛又恨之餘,仍默默企盼自己能夠成為如後者般的存在,渴望以心中的理想人格置換那被自我所厭棄的部分?

緊接而來的〈Death Of A Clown〉則是弟弟Dave Davis的作品,也是專輯的第二支單曲。向來浪蕩不羈,宛如現代酒神的Dave曾在2015年的訪談中提及這首歌的創作動機是來自一次派對的疏離經驗—在眾聲喧嘩之中,他突然感覺自己像是水族館的海獅,日復一日地重複著相同的表演。Dave的詞作較重個人經驗的敘寫,專輯中的〈Love Me Till The Sun Shines〉與〈Funny Face〉亦出自其手筆,一般咸認這兩首歌寫的是他與學生時期的女友Sue Sheehan的一段情—小倆口因女方懷孕和雙方家長的反對而被迫分手。此一書寫方向無疑地與哥哥Ray的「類人類學」式觀照有所不同,前述的〈David Watts〉即是Ray的典型筆觸;另外,像〈Two Sisters〉、〈Situation Vacant〉也都屬於此類作品。當然,最為人稱頌的還是壓軸曲〈Waterloo Sunset〉。

〈Waterloo Sunset〉無疑地展現了高度的「英國性」(Englishness),「日落」的意象反向映照出「日不落」的逝去;敘事者犬儒疏離的姿態、自我安慰的口吻及孤芳自賞的緬懷心理皆是對往日榮光最後的致意。然而,當複雜幽微的情緒碰上眼前這幅百無聊賴的城市浮世繪,也只能凝成一聲輕嘆“Waterloo sunset's fine”。

The Kinks在台灣搖滾樂迷間的普及度似乎老差The Beatles、The Rolling Stones與The Who那麼一截;平心而論,The Kinks在曲式結構上的確少有破格之作,但Davies兄弟檔以寥寥數筆寫意勾勒的英式風情絕對值得人們一再探尋造訪,無怪乎Pete Townshend要稱Ray Davies為「搖滾桂冠詩人」了。

by Faun

Guns N' Roses - Appetite For Destruction (1987)

by DOPM

假使採取比較鬆散的定義,我即將進行的書寫或可視作某種「翻案」。這並不意味Guns N’ Roses在搖滾樂史上的地位真有那麼不堪;相反的,他們在行將步入「搖滾大叔」階段的樂迷心中,也許仍是難以取代的存在。既然如此,何苦翻案?實在是因為時下「小清新」當道,似乎再也容不下Guns N’ Roses的狂躁和俗艷;昔日狠狠刺痛泛道德論者的各種離經叛道,如今亦隨著原裝成員的各奔東西,化成無從追憶的恐龍傳說。

我承認我也曾恥於向人坦露自己對Guns N’ Roses的真實情感,並武斷地將對他們的喜愛比作「全天下搖滾樂迷都會犯的錯」。然而,這樣的切割終究是虛妄且經不起檢驗的。Guns N’ Roses的音樂絕非僅是一群壞胚子用來發洩情緒的暴力展演,更無法單純的歸為高中熱音社的遙遠鄉愁。簡單來說,他們值得更深的聆聽與探索。

這張發行於1987年的《Appetite For Destruction》是Guns N’ Roses的首發專輯,若說是他們最好的作品大概也不會招致太多的爭議。如果每張專輯都具有一股「氣質」,無疑地《Appetite For Destruction》與Oasis的《Definitely Maybe》確有不少神似之處。兩者一樣桀驁不馴,毫無保留地展露「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氣勢。除此之外,Axl Rose與Liam Gallagher—兩組樂團的主唱兼頭號麻煩製造者—還有著類似的成長背景,各自經歷了遭父親虐待的童年、鎮日打架偷竊的少年及三不五時罷唱的樂手生涯。

毫無疑問地,性愛、酒精和藥物是Guns N’ Roses成員的靈感來源,從歌曲中亦不難瞥見這些墮落繆思的身影。〈It’s So Easy〉即是在描寫因唾手可得而日漸無感的性愛。這支單曲當年受到若干女性主義者的抨擊,認為Guns N’ Roses將女性視為被宰制的客體,詞作有物化女性的嫌疑。 試看以下這段極度政治不正確,又充斥著厭女情節的歌詞:

Ya get nothin’ for nothin’
If that’s what ya do
Turn around bitch I got a use for you
Besides you ain’t got nothin’ better to do
And I’m bored

雖然也有部分樂迷嘗試提出異議,主張此曲的真義乃是諷刺那些成天只想和搖滾樂手發生關係,以求「飛上枝頭」的骨肉皮們。不過,從Guns N’ Roses日後每每在下塌飯店召妓的「惡紀錄」觀之,前項說法似乎可信多了。

至於對藥物無可自拔的依戀則在〈Mr. Brownstone〉中得到最赤裸的見證,Axl Rose歇斯底里的低吼:

I used ta do a little
but a little wouldn’t do
So the little got more and more
I just keep trying’
ta get a little better
Said a little better than before

如此真切的自白看了真讓人捏把冷汗,不是嗎?我一向認為Guns N’ Roses散發出的危險氣質源自於他們的毫無保留—就像Bono在〈Who’s Gonna Ride Your Wild Horses〉開頭所寫的“You’re dangerous, ‘cos you’re honest. ”—  他們直接且寫實地刻畫掙扎,從不搞什麼〈Beetlebum〉和〈So Young〉般的晦澀隱喻,逼著你直視黑暗才是他們的專長。

於是,「赤誠」(而非「毀滅」)成為整張專輯的核心精神,也只有從這一點出發,我們才能清楚地理解情歌〈Sweet Child O’ Mine〉存在的意義,那象徵著Guns N’ Roses成員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無論是歌詞所描繪的童年,或是Slash經典卻略帶馬戲班童趣色彩的吉他Intro都在在指向這點。我們甚至可以說〈Sweet Child O’ Mine〉與〈Think About You〉(天哪,這歌詞的肉麻程度直逼The Beatles少女殺手時期的泡泡糖情歌)共同為《Appetite For Destruction》拖曳出一個嶄新的維度,使得整張專輯不致一路墮落,而染上一抹「矛盾」的色彩。

或許更顯著的例子是壓軸之作〈Rocket Queen〉。這首與〈Paradise City〉同樣超過六分鐘的曲子,有著絲毫不遜於前者的起承轉合;此外,他更罕見地(至少在這張專輯中)以慓悍的節奏組開場,凸顯了Duff McKagan與Steve Adler身為樂團骨脈的重要性。然而,全曲的「亮點」卻是摻在Bridge裡頭的女子叫床聲,其益發高拔的呻吟非但沒有令人臉紅心跳,反而使人肝膽俱裂—原來這一切都是「玩真的」!正當你為樂團淋漓盡致的惡感到可怖時,旋即迎來的卻又是這樣的呼喊:

Don’t ever leave me
Say you’ll always be there
All I ever wanted
Was for you
To Know that I care

你可能會問,一張喚做《Appetite For Destruction》的專輯以如斯心折的方式收尾,不會太「娘炮」嗎?我的回答是:完全不會。簡言之,〈Rocket Queen〉不僅具體而微地凝縮了前所述及的「矛盾」特質,更暗示了樂團的衝突性格,充分彰顯了(暴戾的)槍與(華麗的)玫瑰的名號,試問還有哪首歌比他更適合作為終曲呢?

〈Nightrain〉則是這張專輯中我最鍾愛的曲子,他有著Izzy Stradlin飽含旋律性的吉他riff(不得不說,他的出走對Guns N’ Roses的傷害甚巨)、Slash令人血脈噴張的獨奏,以及Axl Rose生猛的vocal演繹,outro亦完美地勾勒出喝茫後宛如搭上一班夜車駛向永無止盡的昏暗的意象。我向來不很喜歡fade out,總認為那太過草率隨便,然而〈Nightrain〉採用此法收尾,我相信的確是有意象上的考量的。

如果你厭倦了那些迂迴曲折的歌曲,急切地想重回那有血有肉、體感豐厚的搖滾的擁抱,那就試試看《Appetite For Destruction》吧。小心!他會使你胃口大開的!

by Faun

Echo & the Bunnymen - Ocean Rain (1984)

by DOPM

「利物浦」,這究竟是座什麼樣的城市?

兩年前,我走在微雨的馬修街 (Matthew Street),當這個問題尚未浮現於腦海中時,我已佇立在「洞穴俱樂部」(The Cavern Club)的門前。對我來說,這裡是所有反抗靈魂的原鄉,是「一切」的起源,一位不為The Beatles而造訪利物浦的旅人簡直令人難以置信。迷幻的草莓園、歡快的潘尼巷,以及埋藏在St. Peter’s Church墓園裡,Eleanor Rigby的沉穆臉龐,共同拼貼成濕冷的搖滾聖城,民宿老闆操著濃厚的利物浦口音打趣地說:迷路時,跟著甲蟲就對了。

可是我無法忘記,這港都也是兔人的巢穴。我不禁開始揣想:是否有人追隨著兔人們而來?在爬滿甲蟲巨大身影的街市中生活是什麼滋味?同是搖滾樂手的兔人們,又該如何自處?

的確,相較於The Beatles的全球盛名,Echo & the Bunnymen可謂是屬於「小眾」的;即便在七零年代末崛起的一票後龐克樂團中,他們的存在也只似若隱若現的「回聲」。當大家紛紛採用冷峻又極簡的團名,像是Wire、The Cure、The Fall時,一組喚做Echo & the Bunnymen的樂團不僅顯得突兀,「兔人」的卡通感更是和抑鬱晦澀的後龐克曲式風馬牛不相及。然而,這樣的不合時宜卻孕育出一張破格的,既迷幻又華麗的後龐克專輯—《Ocean Rain》。

開場曲〈Silver〉由澄澈清冷的吉他聲線與流麗的弦樂交織而成,恰如其分地為《Ocean Rain》作了鮮明的定調,主唱Ian McCulloch則帶著奇異的自信吟唱:

Walked on a tidal wave
Laughed in the face of a brand new day
Food for survival thought
Mapped out the place where I planned to stay

面對人生中的暗潮洶湧,Echo & the Bunnymen並未流露出如Joy Division般的棄世態度,他們笑看命運流轉,亦明瞭「救贖無法向外求索,唯有向內挖掘才能得致」的箇中道理。此外,鑲綴在曲中的與藍色、海水相關的意象貫穿了整張專輯,彷彿呼應著利物浦的海洋性格。單曲〈Seven Seas〉即是另一例。

這首歌瀰漫著某種昂揚的宗教氛圍,錚錚的管鐘聲和鋼琴殘響,配上Ian McCulloch收放自如的唱腔進一步將曲子的張力推至頂點。我尤其鍾愛以下這段帶有存在主義色彩的歌詞:

Burning my bridges
And smashing my mirrors
Turning to see if you're cowardly
Burning the witches with mother religious
You'll strike the matches and shower me

Echo & the Bunnymen無疑是想喚醒我們的疼痛意識,並重新評估一切事物的意義。那些過往賴以生存卻又無甚根據的原則,譬如情感牽絆、自我形象或價值信念都必須拋棄,只有相信自己擁有賦予事物涵義的自由,我們才得以盡情地、大量地體驗世界。

或許是為了貫徹這樣的哲學,Ian McCulloch終於被冠上「Mac the Mouth」的封號。他宣稱Joy Division被過度吹捧;譏諷Bono是冒牌貨;批評The Smiths將搖滾樂帶進死胡同。在接連不斷的猛烈砲火中,前面述及的種種疑惑總算豁然開朗—Echo & the Bunnymen根本不把外界的評論放在心上,他們只願忠於自己,做自己的主宰;如果樂迷非要找神膜拜,儘管去The Beatles的神龕吧,他們不會阻擋也不會贊成。基於同樣的理由,McCulloch屢次公開表示:《Ocean Rain》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專輯」,而〈The Killing Moon〉則是矗立在這張專輯中「最偉大的歌曲」。

我不知道〈The Killing Moon〉到底是不是搖滾樂史上「最偉大的歌曲」,但我認為這首歌確實呈現出Echo & the Bunnymen四位團員的完美調和,使一加一大於二的化學效應徹底發揮。吉他手Will Sergeant的指尖飄落宛如西班牙古典吉他的前奏,貝斯手Les Pattinson融入俄羅斯三角琴的演奏手法,鼓手Pete de Freitas用鼓刷營造出爵士樂的獨特律動,看似不相關的元素精巧地形塑出一股詭秘的異國情調。McCulloch以Jim Morrison般的深邃嗓音唱道:

Fate
Up against your will
Through the thick and thin
He will wait until
You give yourself to him

這難道不是一種薛西弗斯式的啟示嗎?洞悉死亡必將使人不斷的奮起,接受死亡的同時亦激發出對生的強烈慾望與衝創的熱情。曾聽人說:「要活,就要往死裡做」,大概也帶有近似的意味吧。

專輯中最令我感到驚喜的段落則非〈Nocturnal Me〉與〈Crystal Days〉的並陳莫屬。前者充分地展露35人管弦樂團的懾人氣勢,莊嚴中溢出一絲妖魅;後者是精短雋永的吉他金曲,清新爽朗的旋律線像透明的風,撫平躁動的靈魂。我向來堅信,一組不凡的樂團絕非單一面向的,他必然由眾多層次合成,讓各自有著不同閱歷的我們都能在其中深掘探尋。就這點而言,〈Nocturnal Me〉和〈Crystal Days〉的高反差並置確為Mac的狂傲言論做了有力的背書。無獨有偶地,誰說後龐克一定得全力擁抱絕望?《Ocean Rain》的出世或許正是繆思女神為馱負沈重十字架的闇黑樂種帶來的希望微雨呢。

by Faun

The Jam - Sound Affects (1980)

by DOPM

說起The Jam和Paul Weller在台灣「搖滾黨徒」間所受到的關注程度,其中的差異還真是不小。比起動輒被冠上「摩德教父」(Modfather)美名,怎麼穿怎麼有型的Paul Weller,The Jam這組讓他在英國樂壇取得一席之地的龐克樂團似乎早被台灣樂迷遺忘。事實上,The Jam在其「出產國」所擁有的影響力仍難以小覷,不僅不時有好野人開出高價盼望重組,今年6月在倫敦的Somerest House更有一檔由Paul Weller的妹妹Nicky Weller協力策劃的展覽— 《The Jam: About the Young Idea》,展出了影片、歌詞手稿、舞台造型等「歷史文物」,顯然英國人對這三位身處七零末、八零初,既迷惘又憤怒的摩德青年還是很有愛的。

「咦,剛剛不是才說The Jam是龐克樂團嗎,怎麼一下又變成摩德青年了,這不科學吧?」沒錯,這種「違和感」就是The Jam獨步樂壇的秘密武器。在服裝造型上,The Jam的三位成員Paul Weller、Bruce Foxton及Rick Buckler從不玩弄Sex Pistols的街頭拼貼風,也不模仿Patti Smiths的蒼白詩人姿態,卻獨辟蹊徑地以筆挺的西裝、服貼的髮型向廣大的年輕勞工階級喊話:嘿,我們是一國的,我知道你們心底的每一個念頭!相同的邏輯也展現在他們的音樂中,像這張融合了放克、流行樂、節奏藍調和龐克的《Sound Affects》,雖然仍被多數樂評視作龐克,卻是不折不扣的「非典型龐克」代表。

如果硬要說Paul Weller代表的是The Jam的靈魂倒也不是不行,畢竟他幾乎包辦了所有的詞曲創作。不過,當專輯開場曲〈Pretty Green〉活跳跳的單音bassline冷不防地躍入耳際時,類似「The Jam不過就是一場Paul Weller的自幹秀」的偏激想法即不攻自破。接著,Paul Weller以略顯沙啞的嗓音唱道:

I've got a pocket full of pretty green
I'm gonna put it in the fruit machine
I'm gonna put it in the juke box
It's gonna play all the records in the hit parade

短短四句話卻將英國勞工階級青年的日常生活作了極深刻的描繪—除了把錢花在點唱機,瘋狂地將所有排行榜上的熱門歌曲聽遍以外,他們什麼也不想/不能做。

有趣的是,當年The Jam所屬的唱片廠牌Polydor原本想將這首帶有批判資本主義意味的〈Pretty Green〉當作首支單曲,卻遭到日後宣稱「自己或許是其所屬世代中,最後一個會思考階級意義的人」的Paul Weller堅決反對,而改以〈Start!〉作為單曲。這首奇異的短歌脫胎自The Beatles的〈Taxman〉,除了擁有幾乎一模一樣的bassline和吉他riff,一句Loves with a passion called hate更精準地捕捉到藏匿在憤怒青年堅強身影背後的溫柔。

若要選出《Sound Affects》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首歌,那大概非〈That’s Entertainment〉莫屬了。在這首歌中,Paul Weller拾起了木吉他,化成一位「都市漫遊者」,以若即若離的距離審視著他深愛的同胞,並以詩意的文字將當代英國生活百態記錄下來。不知為何,這使我想起法國小說《鼠疫》中的旅人塔盧,他對城市居民的觀察筆記—根據作者,也是荒謬主義者卡繆(Albert Camus)的說法—「就像倒拿著望遠鏡在看待人事物般」。難道說,將瑣碎的日常光景視為某種娛樂的Paul Weller也是一位荒謬哲學的信徒嗎?

走筆至此,或許有人會說「這麼看來,《Sound Affects》還真是一張飽含批判意識和嚴肅辯證的專輯啊。」其實並不盡然。專輯發行時才22歲的Paul Weller,自然也有「少年保羅的煩惱」,否則他又怎會在〈Monday〉中溫柔傾訴:

Rainclouds came and stole my thunder
Left me barren like a desert
But a sunshine girl like you
It's worth going through

而在〈But I’m Different Now〉中,他彷彿成了唯恐失去愛情的大男孩,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愛人賠罪「我已經改頭換面」。激越的龐克少年為愛竟也落得如此「狼狽」,真摯的呼喚配上大剌剌的riff似乎是在提醒我們,愛情才是人們最原始的渴望。

對某些「龐克基本教義信徒」而言,The Jam如此「煽情」的描寫男女意愛,簡直是「不倫不類」,而那些散落在歌曲中的管樂、口哨和迷幻聲響則進一步的坐實了「背叛龐克」的指控。弔詭的是,整張專輯中最使我迷戀的卻是有著雋永旋律的〈Man In The Corner Shop〉,私心認為就連Britpop的全盛時期也沒能產出一首足以與之匹敵的歌曲。這首歌不僅有著一聽上癮的旋律線(我懷疑一切都是『啦啦啦』在搞鬼,這招總是管用),在點出階級矛盾之餘,Paul Weller更以一種宛如宗教人文主義者的姿態堅定地唱道:

Go to church do the people from the area
All shapes and classes sit and pray together
For here they are all one
For God created all men equal

是的,沒有誰應該比誰更高貴,也沒有誰應該比誰更低賤,因為在造物者的眼裏,我們都是一樣的。

整體來說,《Sound Affects》並不屬於那種需要經過一段時間醞釀才能有所體會的專輯;相反的,他裡頭有許多搶耳的橋段,總能使你情不自禁地跟著反覆哼唱。而透過Paul Weller在創作《Sound Affects》時所展露的折衷思維,我們也得以釐清他往後轉變的脈絡,無怪乎這是他最喜愛的The Jam專輯。就這點而言—當然也因為The Jam的重組似乎遙遙無期—《Sound Affects》不但是Paul Weller和The Jam間的最大公約數,也成為無數樂迷最美好的痛。


by Fa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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