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ddy McAloon - I Trawl the Megahertz (2003)

by DOPM

身為一個音樂讀者,我想你和我一樣在閱讀樂評時,常會遇到一個問題:有時候,當我不是很投入某張專輯時,我很難分享樂評人大作文章的讚賞某張專輯的優點,甚至聽了以後,也無法認同他的觀點;相反的,如果我比這個樂評人更投入更了解,我會覺得他根本沒有把某張專輯的優點形容得很到位,甚至覺得這個樂評人根本看不到真正專輯特別的,真的值得一提的地方。當然前提是,這樂評是有在提供所謂的見解和看法的,而不是像宣傳DM般的只是提供相關資訊而已。

因此,即使我非常想要介紹這張專輯,我也不得不面對這樣的難題,那是,我想要大肆讚揚這張作品,但是我也可以預期到大多數的讀者可能不會認同。原因可能是因為他們從來沒聽過這個作品,可能也沒有多大的意願去聽,更多的可能性是就算聽了,可能也無法認同我的觀點。所以在還沒開始寫之前,我其實就已經承認我失敗了,或是我根本不可能用文字去說服讀者變成和我一樣熱衷的聽眾。在狂熱分子和無感民眾之間的鴻溝往往不是語言,文字,邏輯可以去克服的。需要的是甚麼?或許還是那天真的想法,覺得我丟出去的盤子,總會有那個一個人願意接住它,而不是砸到地上成為破碎的廢物。

這張專輯同名的開頭曲〈I Trawl the Megahertz〉,長達22分鐘,沒有歌唱,只有一個女子念著半詩詞半私故事的獨白,背景是電影般的弦樂,整個聽下來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個帶有音樂的有聲故事書。而我這整篇文章基本上會圍繞著這首曲子,如果你覺得這是你的一杯茶,那你可以考慮繼續看下去,如果不是,那我會建議你按回到首頁。

"I’m telling myself, the story of my life, stranger than songs or fiction",女主角在帶有沉思憂鬱的弦樂中這樣開頭。這令人錯亂的開頭,讓人不禁想問我是不是不小心偷聽到這個女子在和自己私對話,還是... 我就是她,她正在在告訴我,我的故事?在我們還沒搞清楚狀況,她又說了 "We start with the joyful mystery, before the appearance of ether, trying to catch the elusive." 蛤?我想要翻譯的這個句子也是可以的:我們從歡樂的神祕開始,在蒼天尚未出現之前,試著握住那些無法捉摸的。但這是甚麼意思?斷句和斷句間甚至沒有任何直接的連貫性,這是甚麼意思?我這麼說好了,這兩個句子就是整首曲子的topic sentence,接下來聽到的20多分鐘都將圍繞在這兩個句子。這可以是女主角的故事,也可以是你的故事;如果你伴隨著獨白,女主角會帶你走過她的故事,用著有限的文字去捕抓那無限的世界,記憶的碎片,無以名狀的情感。這些文字雖然是主角/作者的,但那無限的世界卻是你我都能試著去捕抓的。

我知道,這張專輯,或是這首曲子,有很多地方會讓人想要打退堂鼓。第一,時間是個問題。大多數人聽音樂並不會想要花22分鐘只為了一首曲子。在我們這個注意力嚴重短缺的年代,這顯得非常不符合經濟效益。第二,這音樂根本不能迎合流行樂迷或是古典樂迷;對於流行樂迷來說,這個弦樂比例太濃重了,而且根本完全不符合流行的結構和比例,沒有激情爽翻的吉他獨奏,也沒有引人的拍子節奏;對於古典樂迷來說,這電腦合成的管弦樂,加上太多現代化,非古典的元素,這麼大眾化的音樂又算是那門子古典樂阿?第三,如果以上的問題都還能克服,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語言文字的隔閡。除了用字艱澀特別少見,語法也太過文學化,加上有時念的速度有很快,而我覺得這是一個會讓人難以融入的原因。至少我就是,一開始聽的那幾次,大概只懂了10%。

那我就針對這三點來討論我的觀點。我想這不能算是反證,因為這些確確實實是令人難以融入的地方。我想提供的是,我自己的觀點,為什麼這幾點讓人怯步的原因卻同時也是讓我深深著迷的原因。

整張專輯有五十多分鐘,而第一首曲子就佔了快一半。為什麼它一定要這麼長?不能縮短簡略嗎?或是分段嗎?答案當然是不能。因為這個作品比起說是音樂,反而更像是有聲書,電台音樂劇,一部沒有影像的電影。本質上,已經脫離我們所認知的音樂。它不是你可以一邊放著一邊做其他事的音樂,它需要你坐下來仔細地去聽它。它冗長的必要性不外乎是為了營造一種特定的氣氛,隨著女主角的獨白,我們逐漸的去體驗她的經歷,她的感情生活,她的世界觀。其實,我也相當意外,這樣長的音樂居然完全不會讓我感到無聊,反而會讓我想要重回那個氣氛中。那個微妙的氣氛像是這個世界所不存在的,在那裏,時間像是永恆並且瞬間即逝的;神秘的字句像是奧妙生命的本體,聽起來毫無意義,但又好像代表著甚麼意思,隱喻著某種道理。我聽了這首曲可能有上百遍,到現在,我也還是不懂很多句子背後的涵義。但是特別令人驚奇的是,一樣的曲子,一樣的句子,你這一次聽跟下一次聽可能是完全不一樣的感受,原本聽似真誠的渴望可能變成絕望的反諷。對於這個奇怪的特點,我是特別激賞,因為她不是一個「死」的作品,而是跟著我一起「活」著的作品。

當初會接觸到這個作品,是因為我曾經有一段時間瘋狂的迷戀著Prefab Sprout的音樂。我喜歡他們精巧優雅,但又輕鬆入耳的流行樂。那時,會不斷的去找他們所有有關的音樂來聽,包括他們主要唱作人Paddy McAloon的個人專輯。 從Prefab Sprout 的音樂,我覺得他的創作太富文學性,對於大眾口味來說太艱深,不可能變成排行榜上的熱門歌曲。對於講求時尚、酷、前衛的搖滾樂來說,他們的音樂就算製作得再好,聽起來都像是過氣的流行樂。但我始終沒想到,Paddy McAloon會把他文學性豐富的特質在《I Trawl the Megahertz》中發揮得這麼淋漓盡致。我非常慶幸他做到了,無庸置疑的這是 Paddy McAloon 做過最棒的作品,他在這張專輯所達成的是超越音樂的。但時我同時也很苦惱,因為這個音樂上四不像的怪物實在怪到我找不到他的替代品(如果你知道,歡迎向我推薦)。另外,更加遺憾的是,他推出這作品的反應實在太冷淡,使他心灰意冷的回去寫流行歌。

根據他本人說,這個作品的概念在他腦裡有好一段時間,花了近十年才將它完成。他自己解釋說,他把專輯分成兩半,〈I Trawl the Megahertz〉自己一塊,後面那些曲子像是某部電影或是音樂劇的配樂。但老實說,我幾乎都只聽前半段,因為和上面那段解釋一樣,我追求的是那氣氛,我喜歡聽著她念詩,我喜歡文字和音樂相互襯托的那種哀愁心境,追憶著似水年華。

在製作這張專輯時,Paddy McAloon因少見的視力問題所苦。他的視網膜剝離,使得他有一段時間完全眼盲 (現在已經康復了)。而且他必須長時間用躺的姿勢,保護他的眼膜。當他無法在電腦前做音樂,整天躺在床上,他不得不找點事做。所以開始聽電台廣播節目,各式各樣的節目,並在錄製下部分節錄。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從別人生活中的片段,節錄些句子,文字,再將它們重新組合成一個半似故事,半似詩詞的獨白,再請一個美國女子將它唸出來。這個概念,有點像是Chris Marker的《La Jetee》,或是Andrei Tarkovsky的《Mirror》。至少,我是這麼看的。在這些作品中,直線性的故事邏輯並不適用;同樣的,和我們的夢或是記憶一樣,當我們回顧他們時,我們是跳躍性的挑出某些片段,甚至有些潛意識片段是自己呈現在我們面前的。為什麼是這個畫面?而不是別的?而藝術家的偉大,在於他們可以捕捉到事物難以言說的特質並用無法以理性分析的方式保留下來,如此一來這些畫面神祕的魅力才不會在創作過程中消失。

而我寫了這麼多,基本上根本沒有討論到故事的內容,這是因為我希望聽眾還是能有機會去聽到他們自己想聽到的,換句話說,去選擇他們賦予給作品的意義。不過,為了解釋我上一段所說的,我要拿故事裡的一段句子,作為例子:

You’re my one shot at glory.
Soon I will read in your expression
Warmth, encouragement, assent
From an acorn of interest
I will cultivate whole forests of affection
I will analyse your gestures
Like centuries of scholars
Pouring over Jesus' words
Anything that doesn't fit my narrow interpretation
I will carelessly discard
For I am careless, I'm shameless

真的有人這樣愛嗎? 或許真的有,但是他們可能不會用這樣的文字來形容如此狂熱的情感。只有在詩詞裡,這些情感才得以保存於他原始,並且不死的狀態。

by fu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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