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笑忘書》的最後一章〈邊界〉中,有下面這段文字:
「沒錯,她想活下去,生命給她帶來無限的喜悅,但在此同時,她也很清楚,她的『我想活下去』是由細如蛛網的絲線編織而成的。只要輕輕一動,只要輕如浮塵的一點細微變動,她就會掉到邊界的另一頭,一旦越過邊界,任何事物就不再有意義了:愛情,信念,信仰,歷史通通都會失去意義。」
這可能聽起來很玄,但我在聽 《Dragging A Dead Deer Up A Hill》的時候確實體會到「掉到另一頭」的經驗。幾個禮拜前的晚上,我搭了一台長途客運。因為那陣子我很愛聽Grouper,我馬上開始播放這張專輯。 音樂緩慢響起,帶著一些重複的環境噪音,聽起來像是啟動一座火箭飛向太空。到她的歌唱旋律進場時,我早已降落在她的音樂世界裡,一個與現實完全隔離的世界。當下我就失去了與現實世界的連結。人們聊天的聲音變得靜默、客運外開車的人們不知道要開往何處、電視上播映的影片中的人像剪影,做出的動作看起來毫無目的性。那麼Grouper的世界裡又發生了什麼呢?
什麼也沒有。這是一個荒蕪的世界,語言只能依稀聽見,即使能聽到也不具意義。有時傳來一些美麗的旋律,但它們不足以組成人們能辨認的歌曲。這個世界並不嘗試去把無稽之談說成有意義,或釋出一些隱晦的訊息。訊息只是被生活摧殘殆盡的殘餘物或回音,然後被拋到這個另一頭的世界,不論它們原本是理性、感受或者傳統的音樂形式。而Grouper的音樂一直都屬於另一頭的世界、另一類的生命,你可以稱之為死亡、失去形體、睡眠、無意識、失憶、空洞⋯⋯等等,這些都與生命的相反面有關。不,我短暫脫離現實那瞬間的心裡所感受到的並不是死亡,也不是以上所提的那些現象,而是非常切身地感覺到空無、失去對世界的理解力,當下所有的意義都像流沙般迅速從我的意識消逝。象徵與符號猶如我們呼吸的氧氣,讓我們倚靠來建構意義,能夠哭、笑、忍耐、努力執行關於生活的一切,在那當下這些都從我身上被抽乾。所有的事物因而看起來不但無意義,甚至可笑。昆德拉說的沒錯,分隔現實世界與荒謬世界的不過是一條細線,這條線在生活中被隱藏起來,但不停在移動。
前面提過,這陣子是我的Grouper時期,表示最近我耳際很容易響起她的音樂。我很喜歡在晚上聽Grouper的音樂,通常是在睡覺前。因為我現在都一 個人睡,我在家裡聽她的音樂就不會感受到像在客運上那麼強烈的心境轉換。通常我很容易就進入另一頭的世界──睡眠的世界。但在我醒著的時候 〈Disengaged〉和〈Heavy Water/ I Rather Be Sleeping〉的旋律不斷在我腦中重複播放,就像記憶深處的鬼魂,不論我身在何處都不斷現身糾纏我,從最黑暗的陰影處召喚著我。我覺得這不只是有某幾首歌特別令人念念不忘這麼簡單,讓人隨時隨地心裡都想哼幾句歌詞。Grouper的歌曲和一般的流行歌曲在記憶的運作機制上可能是類似的,都把一些音樂烙印在我們腦海中。然而,流行歌曲會讓我們不斷重複覆誦,Grouper的歌曲則引領我們看到另一道世界的大門,吸引我們離開目前的世界,或進行暫時的休息。這就是《Dragging A Dead Deer Up A Hill》的精妙之處,是一張關於「他者」的專輯。
Written by fuse
Translated by Debby